火光噼啪作响,魏国的皇帝燕云卿以手撑腮,像是睡了过去。
大约是怕死状凄惨,仪容不端,燕云卿的衣袖始终遮着脸。
蓝小沫站起身,一切,到此为止了。
他杀了她此生挚爱的人。
那么她便也毁掉他此生最在意的东西,这才是势均力敌的报复。
被木棍撑着的破旧窗户忽然间被风吹开。棉絮似的暴雪纷纷扬扬,随着冷风灌入进来。
燕云卿掩在面前的左手衣袖被风拂落,露出修长的手指来。
蓝小沫目光倏然间定住。
直直落在他的无名指上。
就在那根手指上,套着一只异常眼熟的戒指。
银质,环状,线条简洁流畅。
冷风吹动着窗棂,当当作响。
蓝小沫一步步走过去,蹲在已经没了气息的燕云卿身边,把他的左手抓过来打量。
那枚戒指被时光打磨得圆润光滑,能看出来主人很爱惜它,经常抚摸。
蓝小沫把自己的右手伸过去,与那人的左手放在一起,恰是一对。
依稀想起旧年,她把戒指亲自带在夜遥舟手上时,两人的手指放在一起。
“永远不能摘下来哦,这是誓约之戒。”
“永远不会摘。”
蓝小沫试着碰了碰,根本脱不下来。
她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匕首。
戒指却倏然间,从那人手指上,滑落到她掌心。
燕云卿微凉的僵直指尖,也跟着碰触到蓝小沫的手掌,让她心里莫名的颤了颤。
她把那枚戒指收好,没再看那人一眼,转身离开。
燕云笙正等在门外。
见她出来,嘴角斜斜勾起来,“都办完了?”
“嗯。”蓝小沫心情莫名低沉,不想说话,把大斗篷的风帽重新戴在头上。
燕云卿与她一起并肩朝外走。
风雪很大,驿站院子里之前被冻结住的血渍,已经完全看不到了。
蓝小沫忽然问:“你之前说,燕云卿是因为旧伤复发,才被你们抓到的。什么旧伤?”
燕云卿瞟了她一眼,“问这个做什么?人都已经死了,再说这些毫无意义。”
“我想知道。”蓝小沫坚持。
燕云卿叹了口气,神色有些复杂。
“不就是箭伤咯。在肩膀上,箭上有毒,当年受伤的时候没有仔细料理,落下了病根。这次伤口崩裂,才会这么厉害。”
风雪呼啸着,走在燕云笙身边的女子脚步停顿下来。
燕云笙侧头看去,故意问道:“怎么了?”
她到底,还是察觉了。
他看不到蓝小沫的脸,她的五官隐在风帽的阴影之中。此时此刻,莫名有些触目惊心。
蓝小沫陡然转身,大跨步朝身后的房子奔去。刚开始只是快步走,后来变成了小跑。
寒风把她的帽子吹下来,吹得蓝小沫一头青丝飘飘扬扬,缀满积雪。
她恍然无觉,也根本没听到燕云笙在身后叫她,疯魔了一样的回到之前的小土屋里。
破旧的木窗口,寒风吹落半地积雪。
炉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,烛台上蜡烛冰冷僵直。
魏朝的年轻皇帝燕云卿支着腮坐着,看上去像是睡着了。
风雪在他四周飘飞,眼睫上凝着寒意。
蓝小沫冲上去,颤颤的,把他的狐裘和衣服解开。
黑色的里衣,已经与肩上的血肉黏在一起,根本无法剥离。
蓝小沫掏出匕首,把衣服割破。
终于在燕云卿的肩头,看到了那道伤口。
已经愈合的旧伤疤,加上崩裂的新伤口,血肉模糊,触目惊心。
一样的右肩,一样的圆形箭伤疤痕,旧伤痕因为时间久了,有些发白。
那是中了箭之后,毫不爱惜自己,随手拔下来时落下来的痕迹。
-
“你受伤了?”
“小伤。”
“狗屁的小伤!你这是箭伤!肩膀上好大的一个洞!”
-
蓝小沫眼前发黑,一阵阵恍惚。
燕云笙的声音断断续续,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“蓝小沫,蓝小沫!”
蓝小沫抓住他的衣襟,问燕云笙。
“你说这世上,有没有可能一个人,却长着两副完全不同的容貌?”
燕云笙面色复杂,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心疼和怜悯,却还是轻声回答她。
“有可能的。有些江湖医手,很擅长用银针改变面部穴位,从而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样貌。之前那些人不都是你帮着燕云卿收拢的么?”
话说到一半,燕云笙声音陡然变了。
“蓝小沫,蓝小沫……”
…
他长了双棕色的眼睛。
他的左手永远掩在袖中。
他会做木工活,尤其擅长鲁班锁,恰是蓝小沫最熟悉,最喜欢玩的那种。
他的怀抱能安抚一切的梦魇。
他在冬夜里,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。
他的背影,与记忆中深爱的人,一模一样。
夜遥舟…燕云卿……夜遥舟……
…
――把药给我吧。我好难受,我的心脏里有把刀,每呼吸一下,就刺痛一次。
――你不能再吃神仙散了,否则你会失去所有记忆,彻底变成一个傻子。
――那就让我死了吧,死了就不会再疼了,求求你了……
――蓝小沫,你不会死的。
…
柳叶镇又下雪了。
临近傍晚,木质的大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。
“蓝娘子,蓝娘子,快出来啊,你丈夫出事了!”
丈夫?
正坐在屋檐下看雪的蓝小沫缓缓抬起头。
外面拍门的人等不及,竟是咣当一声,把大门砸开了。
“蓝娘子,你愣什么神?快来看看,你丈夫从山上摔下来,摔到脑袋了!”
那人肩上架着一个人,是位俊秀的青年,脸色苍白,直直看向蓝小沫,茫然而无措。
蓝小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。
夜……遥舟?
――夜遥舟!!
她飞奔过去,一把抓住那人的手。
热的,活的。
泪水夺眶而出。
“哭什么哭!还不快去找个大夫来,你丈夫摔到脑袋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若不是我们刚好上山,看着他眼熟救了他,呵,你可就要变成寡妇了……”
蓝小沫扑到夜遥舟怀里,哇的一声大哭出来,紧紧抱着他。
“夜遥舟……你这次回来,可不要再走了吧。我会死的,我真的会死的!”
青年静默注视着她,眸光渐渐变得温柔。
“……别哭,我,不走。”
-
夜色沉沉,一辆马车行驶在柳叶镇外覆盖着冰雪的土路上。
齐王燕云笙撩开车帘,望向渐行渐远的柳叶镇。
又开始下雪了。
蓝小沫,这个冬天,不会再觉得冷了吧。
小没良心的,有了新人,只怕已经把他这个旧人抛到脑后了。
你说得对,我还是没办法冷情冷性,我不能看着你一生孤苦,更不能看着你死。所以,永失所爱的别离之苦,便由我替你来担。
驿站里给你的药是假死药。
燕云卿那狗东西死不足惜,但夜遥舟不能死。
他欠了你一颗神仙散,我让他还了你。从此以后,你们就两不相欠了。
至于我们。
蓝小沫,欠我的,下辈子再来还吧。
车帘放下。
马车哒哒,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,走向风雪深处。
(完结)